愿为圣人门下走狗

【缠头金粉碎无声,无情总是读书人】

齐家在南京的宅子虽是有些小但也别有精巧之处,尤其院落里引水入庭的那一方环阁小渠更是奇趣。

这夜外头灯火璀璨,正是河那头的烟花酒楼又在闹些幺蛾子了。

齐生明了吃了晚饭便搬过一个板凳在屋檐下点了几处明火读书,看不进去正在想心思时,一盏河灯飘到了脚边被砌起的砖石小桥桩截住。

他边放下书本摞起衣袖将河灯捞了起来,河灯中夹着一片粉彩洒金的小纸条,细细碎碎的洒金间几行簪花柳叶的小字十分养眼。他捏起纸条一股淡淡的脂粉香萦绕鼻端,纸条湿了一半幸而未曾晕染到字句,齐生明映着烛火仔细辨读。

“明月清辉染桥东,波光摇影两相从。秦淮行船客多少,薄尘哪堪夜来风。”齐生明念完来回嚼着薄尘哪堪夜来风一句不由轻笑,原以为只是个雅妓招客的新鲜手段,再辨认这字迹口气没想到竟还是个故人。

“生明,天黑透了回屋看书吧,仲春夜寒。”

齐生明听见妻子呼唤边收了书本,将纸条在衣角折叠整干捏成团子收到袖中,秉着烛火携书回屋。

改日他要去看看故人过的如何了,这个女人竟然在词句里夹着愁,也是稀奇。

 

你可曾听过行波来往的画舫上同奏一支曲子?丝毫不错半分不乱,同一支曲子飘荡在秦淮水面逶迤十里。

每到春闱秋试结束出闱秦淮夜景便有这样的盛况,往来的美人图天仙画叫人竟是不知看哪一只画舫上的仙子。

“今晚上河那边好生热闹啊,一会子吃过了咱们去看看吧?”

齐生明刚起筷夹了片卤肉不禁一怔没夹到饭头就掉汤里了。

“怎么了?吃着饭呢想什么心思呢?”

原先留宅看家的刘伯的小女儿正侍候在桌前布菜听得此言又见了公子的神情已经了然便耳语容妍道“外面是花楼粉头娼门再揽客,每到考完试都这样。今年恩科刚结。所以外头正攒着花的招那读书的士子们眼光呢。”

容妍闻言也没了食欲喊玉禾换了饭碗自顾盛了半口汤喝了便回了寝屋“我今天有些乏了,先去睡下就不给你留灯了。”

夫妇二人心照不宣,齐生明安安静静的吃完放了碗便去书房取了写银钱换身新衣出门去了。

将将出了门刘伯就撵了出来问道“公子晚上要留门嘛?”

齐生明驻步思索片刻“不必了,你们都按往常睡吧,我就看看热闹兴许马上就回来了。”

行之不过片刻便有许多长袍襕衫读书人打扮的人摇着扇子往一个方向聚拢,齐生明随着人流跟到了桥头,心里不禁十分后悔啊,这都挤得快吐了。

桥边红绸彩带扎着花廊的花廊从桥着头延绵到那头,上面挂着的灯火彩子拖着多长的穗子在行人的高冠长巾上扫来扫去,搔着冠帽挠着心窝子。

齐生明也不和这些士子挤暖和了,一得空隙便从人堆里挤出来往渡头画舫上赶去。

秦淮河边的营业画舫也十分有意思,一个姑娘一艘船,几只连在一起的便是一家经营,若有客人约下了这位姑娘主船便会解开连锁放出游湖。就是那连着画舫的绳索铁链也缠着彩绸架着小转心灯,别致的烧钱,烧钱的开心。远远在桥头楼台上看去,这秦淮河恍若星河,这七七八八连在一起的画舫宛若星辰,真是美得不似人间景象啊。

绳索最外对着渡头的一艘画舫便是鸨母招呼客人的,秦淮星河里多有那自恃风雅的妓女不愿抛头露面的出来揽客。这类雅妓便也是文人最好,见面价钱越是高的越有那钱多烧手的往跟前扎,齐生明今日要来寻得便也是个这样的雅妓了。

一连跑了三四个渡口,终于问道了这位神仙的所在,抬头之间远处挂着的一排灯笼上写着“烟波仙乡”,齐生明便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过去。

“远远见着公子急忙忙的赶过来,是要找哪位姑娘啊,今日姑娘们都已有约,画舫已经解锁放出去了呢。”彩衣绿巾的清秀中年人赶上前来将齐生明迎了进去。

齐生明稍作歇息又灌了口茶方道:“不找你手下姑娘,我是来寻你媳妇的。”

这中年人面色有些犯难“我家娘子向来不在这人多赶场面的时候接客,公子若有兴致便该错过这几日再来。”

齐生明笑道“你便说是文庙东边巷子口的齐姓士子,问她见不见,要是不见我便离开。”

“好的,公子稍坐片刻,我去问问娘子。”

齐生明解下香囊打着扇子猛往口鼻煽乎几阵,略解了周遭浓的噎人的脂粉香才算将江南又系回腰间转着扇子走上甲板观河望景。

“齐公子,娘子请你过去呢。”

他听着叫唤便跟着男子去到了另一艘画舫,带到上船男子便自行离开了。只见这一艘船上冷冷清清干干净净的停在夹角,整好避开了许多热闹。船上点了琴香,淡淡的破了脂粉气。

“梦娘子”齐生明狐疑的探向垂帘后。

“贱妾荀梦这厢有礼了。”说罢便招呼婢女去定酒菜。

齐生明眼带笑意戏谑到“怎么去了一个字?不叫梦梦了。”

荀梦佯装生气一个转身绕进珠帘中,皂色纱衫的衣摆飘飘欲仙“年纪大了,再叫梦梦不是怕招工资的嫌恶嘛。你看我现在可不就是那白乐天琵琶行里唱的‘暮去朝来颜色故’。”

齐生明低声轻笑嗓音沙沙的掩于袖中,便也随着她起了珠帘入罗帷驻步在一旁堆着书册的案桌前“你读白乐天不吉利,他可是逼死了关盼盼。你呀不如多看看些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句子,可人疼。”说着他便从袖子里拈出了那张洒金的粉彩纸条晃到荀梦眼前招了招“你这诗中有怨气,不怕豪客金主瞧见嫌你晦气呢。”

荀梦绕着齐生明跳起来勾了几下没够着反叫齐生明一把掳入怀里,荀梦也不矫情就顺着姿势抱着他的脖子蹭到耳边细语悄声道“我当你为什么想起来来呢,原来是上天舍我的机缘。”

齐生明含笑放开她“我是想你了梦梦,做梦都是你梦娘子。”

“才不信你”荀梦扭到一旁的书案边坐下“四年前你许我赎身的,我应了你你就跑的没影了。”

“梦梦,父亲唤我上京娶亲,催的急切。”

荀梦见酒菜送至便出了珠帘与婢女一同布菜“你那夫人可还知道你狎妓么。”

“知道又如何”齐生明凑了过来道“梦梦,你给我唱折戏吧,北京的女人粗言俚语说话都嚼不清,那曲子唱的不堪入耳比不得你的万一。”

能在四年前勾住温柔富贵乡泡大的齐小衙内荀梦的姿色不必多言赘述,但齐生明念着她惦着她因由除了美貌多情聪明灵巧外还有那一副好嗓子。

有的美人静在那里是画,行走动作摇曳如诗,荀梦就是这样女人。从前读书闲暇游览秦淮,一眼相中了将才挂牌荀梦梦,十七岁的少年郎初尝情色便如食髓知味沉迷的一发不可收拾。后来落榜买醉时将整个人都埋进花楼的脂粉堆那感觉也不及荀梦梦的万分之一。

荀梦梦之于齐生明若只是床笫间锦被窝里那些谈风弄月的事便也不是让他留恋至今。

那时候齐生明来秦淮找荀梦梦更多的是作文行词读书习字,荀梦梦也不闹他,就在一边安安静静的陪着,或是磨墨或是添香或是自己也寻一本书陪在边上看着。等到齐生明闲了笔墨,二人填词联句唱翻古韵,赌书泼茶吹笛到天明。风雅的好似一对书香世家的良家寻常小夫妻。

正是这样的情景迷惑了不谙世事的荀梦梦,她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便是一生了。

然而齐生明一声招呼都没有就那样没了音讯。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像一个妻子那样每天躲在花船里等着,像一个妻子那样的等着丈夫,但是只等来了鸨母的无休打骂。

原来她是妓。

荀梦梦将花名改作荀梦,便真成了个妓,再也不指望谁了。

百般思绪牵肠挂肚的往外翻,荀梦转到齐生明怀中拈来腰间插得折扇,七寸紫竹坠的一块艾叶绿,十分精巧。他还是同以前一样,喜欢精致风雅的干净物件。

“公子”荀梦将齐生明引到酒桌旁安坐随即道:“贱妾与那苏州来的几个姐妹,新学了昆山腔,美妙婉转更甚于海盐腔,甚为士子先生们喜欢,公子可愿一听。”

“愿闻清音。”齐生明落座榻上遣退婢子自顾斟酒。

“妾,为君新翻救风尘一折。”

“救风尘?”齐生明寻思着念到“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好,甚好。”

 

荀梦一段清唱罢了,齐生明心中有些失落,怎么就不对味了呢?这自然不是昆山腔还是海盐腔或是弋阳腔的问题,他忆着从前荀梦的感觉,再比较眼前更是索然不知趣了。

“唱的不好听么”荀梦收起扇子交还齐生明“我如今啊年岁大了,想来嗓子也大不如北京十五六未出台的小女孩了,辱了公子清听吧。”

荀梦见他不应便做到酒桌边“我如今的酒量却比曾经好很多。”说着取了酒壶就仰头对饮也不多看面色阴沉的齐生明一眼。

“梦娘子!”齐生明被北京花楼的姑娘养出的气性已经压不住了说话间脾气就要上来了,齐生明夺过她手中酒壶,到手发觉已经空了大半“梦娘子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自斟自醉之后莫非有什么助兴手段?”

“手段?”

只见荀梦眼角泛着红微微挑起眉眼,懒散的盯着自己“当然.....不是”荀梦拿起齐生明面前杯酒一口饮尽,而后扶住他的肩横坐到腿上对着亲吻问了上去。

酒气,香气哺了过来,迷迷蒙蒙的带着他竟也沉醉了。

“冤家啊”

荀梦顺着唇带着白丝吻到颔下再探向喉结,齐生明如今衣裳大敞的往荀梦的细腰摸去,一不防备被咬住右肩。这一时酒水口水伴着泪水直往咬出血的扣子上沁。

“嘶”疼的齐生明右肩都打颤,左手反过来就给了荀梦一记耳光。

“贱人,疯了吧你!”

荀梦将手背凉到被打的红肿的脸颊嗤嗤的笑道“齐郎...齐郎...冤家啊!我恨你啊,我恨你,恨得想咬下你块肉来...可我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

“疯女人!”齐生明咬着牙根掐住荀梦下颚甩到一边,荀梦几步恍惚撞到了呈几打翻了一堆脂粉香油的罐子,泼了了半身的红红白白。

齐生明往荀梦抽屉里找了块帕子包裹住伤口穿戴整齐,留下银钱和一句贱人负气离去。

荀梦蹭着爬到书桌下,摸索着拾起之前嬉戏时遗落的洒金纸条只是哭,哭的好似断气了。

花船的鸨公,他的丈夫赶紧来时见得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月华入室笼着孤孤单单一副残躯,荀梦好似魔怔了似的将一团纸塞入口中吞咽下,痴痴的嚼念这什么。

他绕过室内一片狼藉,将红着眼睛肿着半边脸蛋的妻子拥入怀中也不禁失声哭了出来。只听得魔怔住的荀梦在自己怀里反复喃道“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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